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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村的子夜，在迎来与送往中熟睡了。棉纱或丝绸制作的大红灯笼高挑，照映崭新的春联，门楣上粘贴着镂刻吉祥图案的彩纸挂笺，不闻风响，自身也沙沙抖动。偶尔，一声狗吠，喧出热闹之余天籁般的寂寞。我躺在妈的小北炕，闭目触摸着除夕夜的动静。柜子上的老式座钟，咯嗒咯嗒顺序旋转。一枚细长的指针，仿佛古罗马决斗场遗留的长剑，铿锵的金属声在耳边嗡嗡作响，而锋刃的寒光，蕴开我胸口一滴殷红的血。 妈在南炕，许是睡了，也许没睡。适才，冷风吹凉裸露的肩膀，我拽被子掖被角时，听到她叹息。轻微的，不易觉察，像是还没有完全从嘴里发出，立即就停止了。我知道妈为难，她夹在中间，碰左左边疼，碰右右边疼。她不愿意，只好自己疼。我不生气妈，一点都不。我体恤妈的难过伤心，但不能抵消对她身旁那个我称作父亲的男人的恨。他不来城里过年，我就得回乡下。若我不回，遭人耻笑。况且有妈在，我即使十二万分不愿，也要回。后半夜了，火炕温度逐渐降低，又硬，硌的骨节酸麻。我睡不着，想很多事情，烟花燃尽的硫磺味道尚在心里漫卷，捻成一根一触即发的火药线。我暗暗发誓，明年，一定不回来了！ 晚上，一家人忙活包饺子，一边看进入高潮的春节晚会。我不怎么开口，节目再搞笑也不笑，只低头包饺子。妈擀面皮，手不闲，话也特别多，她讲东院三哥的儿子小强，说那孩子自从上了川大，壮实多了。一会儿又说，西院孟家的儿媳妇，下午和婆婆吵架，骂的婆婆呜呜哭。数着刘长贵的年过的丰足，有钱女儿带回一车东西。再呆一会儿，又说，后屋的春生刚挣点钱，还了饥荒，日子宽裕了，老婆是穷命。前些天检查出来得了乳腺癌，不知这年咋过呢。 妈自己喋喋不休，没人应合她。讲了半天，觉得尴尬便也住口。接下来，气氛显得沉闷。街巷里传出爆竹腾空时的尖利哨声，还有瞬息间盛开的礼花，蒙着塑料膜的窗户涂染得五彩缤纷。我无心赏悦这些，我心里焦急，烦躁，愤懑。之前不久，侄女打来电话，她告诉我，楼上跑水，我家里被水淹了。惊惶中去敲门，他们家没有人，又联络不上。她给我消息时，屋里已经一片汪洋。我一听，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想到地板，家具，墙壁，灯，以及地板下铺设的各类线路―――电话线，闭路电视，灯线。这是毁灭性的破坏，等进入春天，我将面临一大堆的麻烦事！我气得不行，几乎摔掉电话。妈怯怯地问道，没事吧？我面无表情地说，没事。顿了顿，妈笑笑说，过年发水好，发水吉利。水是财啊，今年，你财源滚滚了。我不吭声，我觉得心里被人放了一把火，烧的脊檩倾塌，满地废墟。我扫了父亲一眼，他正镇静的用筷子夹肉馅，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噼啪燃烧的一蓬火苗，像浇进去一桶汽油，火势借机猛串起来―――我对父亲的愤怒和憎恨，大于以往任何时候。 黑夜当中，总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房檐下关在笼子里的鸡，许是被老鼠或什么夜游的动物惊了一下，在狭小的空间猛然扑打翅膀。我想到扬起的尘土，和它们集体惶恐的眼睛。鸡生性柔弱，胆子极小，稍有风吹草动，立刻低着脑袋一路狂奔。我是个宿命的人，相信一个人与之所对应的属相，一定有些内在的关联。但是父亲身上，我始终看不到鸡的某种特征。这个七十二岁的男人，倔犟了一辈子。他认准的事，谁也无法扭转和改变。年轻时，他做过好几种工作，林场的拖拉机手，粮库工人，供销社营业员等等，都干的十分出色。因为骨子里的倔犟，最终做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一年到头，他每天要做的工作，就是脸朝黄土，播种，清除庄稼里的杂草，收割；砍柴，沤粪，收拾农具之类。或者说，他只善于经营土地，而不善于经营自己。 座钟当当的敲了几下 高三的时候，大概三月十号左右吧，他的一个朋友来找我。我很是诧异。他朋友对我说，他父亲出事了。我大吃一惊，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抓了进去，所有的家产房产变卖了都不够填补。当时我一阵眩晕，很久我才镇定了下来，我问他什么时候的事。他说，不久，就一个多月前。一个多月前，那不是还在过春节吗？我一阵一阵地发冷，我问，那他呢。他说他很是消沉，跟人家睹博，被学校记了大过。我没有再说什么，跑回公寓，拿了钱，立刻又跑去拦车。 感谢你，曾在我的寰球安身，愿将来有那么一部分，知你炎凉，陪你到老，让你快乐的流过这寰球的山山川水。 /> 《挎篮子的外公》 用手指粗的藤条编成铁锅大小的篮子静静地倚在土砌的院门边。这是我九岁去外婆家看到的。小时候，我居住的东北小城，这样的篮子多见。人们常用它来装煤装土，冬天时炉火燃尽，再用它把烧剩的煤渣煤灰盛着倒在院里坑洼处或者埋入屋后的菜地里。远在山东的外婆家也有这样的篮子，它是外公的物什。同母亲去外婆家串门的那一年，我九岁，外公与外婆都已年过七十。每天傍晚，当夕阳坠入家家烟囱下面的时候，外公就挎着一个篮子从院门口拐进来，篮子里时常装着长短不一的木棍、木棒、空瓶，有时没有这些，就只有些牲畜的粪便。 外公个子高大，脸庞略宽，浓眉大眼，裤角常用宽宽的绑腿裹着，这样的装束让人从十几米外一眼就可以认出外公来。我从小在东北长大，九岁那年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最后一次见他。 外公从来不多说话。在我的记忆中，他和我的对话只有：雨儿吃饭；雨儿的新皮鞋真大，要多垫双鞋垫；雨儿去玩吧；雨儿长得像你娘。因为家里条件不好，那年母亲第一次领我去外婆家，从头到脚为我置办了行头：新帽、新衣、新鞋。第一次串门，要装一装门面，哔竟我们是打城里来的“城里人”，母亲特意给我买了新皮鞋，九岁的孩子穿36码的大鞋，脚可以在鞋里打转，垫三双鞋垫还嫌大。于是每天晚上在火炕前取湿鞋垫烘烤的时候，外公总说要我再加双垫子才好。 外公走路喜欢迈方步，无论天色多晚，你都看不到他匆忙的样子。当夜色降临的时候，从外婆斜睨的眼神中就可以判断外公正跨进院中，手中挎着篮子，腿上打着绑腿。外婆看都不看外公一眼，就拉着母亲和我走进堂屋的桌边，招呼大家吃饭。这时外公不说话，把篮子小心地放在院子一角，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再蜇回到水井边洗净双手，这才进得屋来坐在外婆身边。“这是你的豆腐。”外婆把一碗炖豆腐向外公推了推。刚把筷子伸向一盘蛋炒木耳的外公便把筷子转了方向，闷头吃起了豆腐。“你外公的牙齿不好，就爱吃豆腐。”外婆在一边说。看着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外公却不动一下，这让我很是担心我年老的时候，每天要吃些什么。 外公住在院子里一个后搭的土房里。房子很小，离舅舅住的正房不远。我和母亲及外婆住在舅舅的大房子里。每天睡前，我总问母亲：“外公那个小房子暖和么？为什么不让外公和外婆住在这里？这里好几个屋子哩。”母亲回答：“小孩子家，别管闲事儿。”外婆则说：你外公喜欢住那，那有火炕。“那我也去那睡。”“快睡吧，这屋子多好，上那干啥？”外婆帮我把被子掖好，关灯。夜很静，风顺着门板缝溜进来，我只把脸露在被子外面，很冷。这时传来外公的咳嗽声。“老毛病了，没事儿。乡下人生点小病，不用看医生，过些天就好。”母亲问起外公的身体，外婆简短地回答。 “谁个不是人的东西，偷了俺家的兔子？欺负俺老的不中用小的不争气咋地？”舅妈站在房顶骂。舅妈养的兔子丢了。外婆那的房子都是平顶结构，攀梯子上到房顶是件很容易的事儿。舅妈掐着腰狠狠地骂了一通，悻悻地下来蜇回屋里不停地嘟哝丢兔子的事。傍晚，外公准时在夕阳落山的时候回来。一向不引人注目的他同每天一样无声地拐进来。我正在门口玩，一眼看到外公篮子里的兔子，急忙喊舅妈。舅妈闻声赶来，立即眉开眼笑，一把拎过兔子，并没有说一句感谢外公的话，便一边拍着兔子的灰色皮毛，一边向兔子笼走去。“外公，你从哪找到兔子的？”“在外面。”外公笑了，一双大手掌伸开来想拍的我头，却在半空中停下。我看到一双沾满灰土但却宽大的手掌。外公走到水井边，喝了口生水，抬起头来的时候，水珠沾在他发白的胡碴上，像小草上的露珠。我拽着他的衣襟要他讲故事给我听，外公一迭声地说“好”，便拉着我走进他的小屋。 外公的脾气好，外婆却截然相反。那段日子，我看到外婆多次发脾气，却从没见外公发过脾气。“那个懒人，一天不着家，成天挎个破篮子在外面捡些粪啊、棍的，这辈子跟他没少挨累。”外婆时常这样埋怨。外公捡回的粪便就埋在庄稼地里，木棍用来烧火，空瓶用来换钱。终是废物利用，也是好事儿一件，却不被人理解。那个篮子每天早出晚归，安静地躲在院门边，不被注视，却是院中不可缺少的风景。 多年以后我问母亲，为什么大家对外公的态度很冷淡？母亲说，外公在母亲和舅舅很小的时候就跑到他弟弟的工厂做工，说是做工，没见他寄回家里一分钱。一晃十几年过去，外公从外面回到山东老家的时候，我的母亲已经出嫁，舅舅也已娶妻生子。在她们最需要父爱的年龄，外公并没有给予她们所需要的爱。于外婆来说，她没有收到一个丈夫对她的关爱，一个丈夫对家庭应尽的责任。基于这样的原因，外公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虽然他晚年后尽力弥补自己多年在外所没有尽到的责任，终是得不到家人的谅解。 从外公家串门回来不到一年，外婆捎信来说外公去世了。外公挎着篮子在回家途中不慎摔倒而撒手人寰，篮子里的粪便滚出去很远…… 2006.02.19 37、所有我对你的爱和你对我的感情到头来只不过都是我自以为是的想象。
